不二之臣(连载一)

季明舒和岑森结婚的第一年,岑森远赴澳洲,开拓海外市场。第三年,岑森回国,季明舒朝他脸上扔了一张离婚协议书,妄图结束这段丧偶式婚姻。

三年里,岑森对季明舒不闻不问,对她的印象是——“脑子被钻石闪到短路的太太,美丽且肤浅”。

可是面对女明星主动示好时,岑森的回应是——“长相、气质、学历、背景,没有一样比得上我太太,你不如洗把脸清醒清醒”。

季明舒表示:“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儿!”

后来,岑森给孩子分享自己的经验:“你妈妈其实很好哄,告诉她你喜欢她,她就不会生气了。”

——

盛夏夜里暴雨如注,闪电撕扯开层层乌云,闷雷紧随其后,轰隆作响。

平城油画院,中世纪教堂风格的玻璃彩色花窗氤氲出内里的通明灯火,《零度》今晚要在这里举办一场纪念创刊十周年的时尚慈善晚宴。

晚宴前有一场谈话会,来宾或在展板前签名摆拍,或在闲聊。

这样的场合,若是不和相熟的人待在一块儿,难免显得格格不入。

不过,季明舒从来没有这种烦恼。

“蒋纯今晚不来?”

“应该不来了。”

“也是,花那么多钱订了堆破烂,想做慈善,也怕有心无力。”

几道女声温温柔柔,不仔细听还真以为是关心惋惜。话题也点到即止,大小姐们交换眼神,又不约而同笑了一下。

被簇拥在中心的季明舒一直没出声,虽然跟着轻轻弯唇,却不难看出她有几分心不在焉。

见状,有人不着痕迹地跳开话题:“亲爱的,你这裙子是不是前两天去巴黎试的那条?真好看。”

“不是,前两天试的那条才做了个初样,这条是去年秋冬高级定制时装周的。”

高定大家都做过,有几件不是稀罕事。但礼服裙价格高昂,还不好重复多穿,像季明舒这样当普通晚宴裙穿出来也太过奢侈。

几人都没有掩饰歆羡的神情,如往常般,顺着话头附和夸赞。

季明舒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,神色平淡。末了倒还算给她们面子,喝了小半杯红酒,又留下一句“好好玩儿”才和《零度》即将走马上任的副主编谷开阳一起离开。

季明舒一走,大小姐们暗自松了一口气。今晚季明舒显然不在状态,说蒋纯的笑话不感兴趣,夸她的裙子也没反应,再不走可真不知道还要吹捧什么了。

“你想什么呢,还有工夫听那几朵塑料花儿拍马屁?快帮我去看着宴会厅。今晚可是你姐们儿的大日子,要是石青敢在宴会厅搞事情,你给我‘撕’了她!”

谷开阳面上带笑,往宴会厅走时还频频点头朝来宾打招呼。声音从上扬的唇间飘出来,声线被压低了三分。

季明舒挑眉,没等她接话,后面忽地一阵骚动,两人相继回头。

不知是哪位大牌驾到,原本还在做采访的记者都麻溜地放弃正采访的对象,争相涌到红毯尽头的展板周边,挤成一团。

谷开阳半眯起眼辨认,道了一句:“好像是苏程到了。你帮我看着这边,我先过去。”

她反应快,话说到一半,步子就已迈开。

季明舒远远望着人头攒动的外间,本来没太在意,可忽然从缝隙间瞥见苏程身边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背脊瞬间绷直。

像是有感应般,立在苏程身侧的人也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。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和阵阵白光,仿佛沾染了夏日雨夜的丝缕凉意,冷冽又遥远。

一刻钟后,展板前的红毯采访全部结束,来宾被引入宴会厅,按早就安排好的位置一一入座。

今晚宴会厅的布置设计出自季明舒之手——厅中灯光如瀑,乐队现场演奏莫扎特的《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》;每桌中央都放着今早才空运抵达的暖玉白玫瑰,玫瑰花瓣新鲜饱满,边缘处还泛着温润的浅粉;穿马甲打领结的侍应生单手托起圆盘,在这一室衣香鬓影间来回穿梭。

浮华声色,不过如此。

谷开阳先前的担心有些多余,晚宴现场由季明舒亲自操刀布置,本想闹事的人早八百年就歇了心思,直至集团总裁上台发言,宴会厅内都没出现丝毫差错。

总裁发言完毕,又到《零度》主编枚姐上台。

枚姐最爱聊过期的鸡汤。大约是想致敬“女魔头”米兰达的运筹帷幄,这回鸡汤里冷不丁还裹挟了杂志内部的地震性变动。

现场个个都是人精,在她提到“新任副主编”时,大家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谷开阳。

谷开阳像一只旗开得胜的白天鹅,矜持地起身,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喜悦。

也有人只扫她一眼,便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季明舒。比如苏程。

苏程今年四十有二,手握影后奖杯无数,不论在演艺圈、时尚圈还是在现如今的名流圈,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

她稍稍偏头,凑近身侧的男人,以一种探听小辈八卦的语气打趣道:“怎么没陪明舒?闹别扭了?”

男人抬眼,望向不远处的季明舒,指尖轻轻敲着杯壁,过了半晌,都没接话。

苏程只当他是默认,又悄声向他传授哄女孩子的办法。

他点头,目光却并未收回。

两年没见,季明舒倒还和以前一样,即便没有表情,那张脸蛋儿也明艳得不可方物,半分不输今夜各展神通的满室星光。

晚宴过后还有一场慈善拍卖会,留下来参加的宾客移步至另一侧的小厅当中。

“029号拍品大溪地天然黑珍珠钻石项链,由苏程女士捐赠。”

台上拍卖师正在介绍拍品,季明舒却先一步扫完了名册上的拍品资料。她轻哂,估摸着今晚有人要豪掷千金博影后一笑了。

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打了个旋儿,拍卖师便报:“起拍价,八十万!”

“八十五万!”

“九十万!”

“一百万!”

话音甫落,价格迅速刷新。

当竞价到三百万时,不少人都侧目望向季明舒的右后方,甚至有人忍不住在这种场合窃窃私语。

季明舒没动,不用回头,她也能想象出那人频频举牌时气定神闲的模样。

“五百万,现在已经五百万了。”

“五百万一次,五百万两次,五百万三次!”

“咚!”

成交槌落下沉闷的声响。

“这项链,五百万……那男人是谁呀?”

陪坐在末席的小明星张宝姝也看出这项链的成交价过分虚高,忍不住向身侧的经纪人轻声打探。

“是岑森……”经纪人若有所思地喃喃着,“他怎么突然回来了?”

张宝姝这小姑娘初入名利场,看什么、听什么都觉得新鲜,捕捉到关键词又追问:“那男人叫岑森?他很厉害吗?”

小新人暂时搭不上岑森,今天带她出来也就见见世面,经纪人懒得和她多作解释,只低着头,噼里啪啦地在桌下按手机,给手下其他几位资历深点儿的女星传递一手消息。

现场和这位经纪人一样四处通风报信的不在少数。

岑氏集团少东家远赴澳洲开拓海外市场,已有两年未在国内露面。如今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今晚这样的场合,行事还一反常态地高调,这仿佛是一种讯号——岑氏长达数年的内部调整结束了。

若无意外,今夜之后,平城将又多出一位让人津津乐道的风云人物。

事实上,参加这场慈善晚宴原本不在岑森的计划之内,可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,临时受人所托陪苏程出席,不仅拿出了早年陪家中长辈出席各类活动时的耐心,还拍下苏程所捐的号称是多年心爱之物的珍珠项链。

这种时尚杂志举办的小型拍卖会本就是捐个心意、拍个心意,岑森这般抬价,可以说是给苏程做足了里子面子。

苏程笑意吟吟,慢声细语道:“改天老裴有空,你和明舒来家里吃饭。”

这便算是受了。

拍卖结束时,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岑森身上。

他仍坐在灯光暗处,松了松领口的温莎结,双腿交叠,往后靠。

今夜宾客众多,他和苏程到得又比较晚,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了。这会儿知道了,认识的自然都上前招呼攀谈,不认识的创造条件也要凑上去混个眼熟。

季明舒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,目光直直地望向已然空无一物的展台,神情冷若冰霜。

谷开阳看得心惊胆战,斗败职场宿敌、升职加薪的那点儿兴奋,早在岑森为苏程的珍珠项链多番举牌叫价时退得一干二净。

她小声问:“你老公什么时候回的?你俩吵架了?”

“没。”季明舒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,因为前一个问题,她也不知道答案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有一双黑色皮鞋缓缓步入她的视线。

鞋款眼熟,系带方式独一无二。几乎在视线触到鞋面的那一瞬间,季明舒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它主人的模样。

“明舒,回家了。”

他的声音不高不低,平淡寻常,让季明舒产生了一种他们是每天都会见面的、正常夫妻的错觉。

“我开车来了,我真的……”谷开阳踩着十厘米高的细高跟,被季明舒暗暗往外拽,有些站不稳,“你们回家就回家,干吗拉上我?我不用送……”

“你要送!”

季明舒冷冷地觑过去,将她剩余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。

油画院外暴雨初歇,夜色浓稠得没有一丝光亮。风吹过来,一半凉,一半带着夏夜的湿热。

司机恭敬地拉开了副驾驶那边的车门。

见岑森没有坐上去的迹象,季明舒下意识就往前迈步,可岑森忽然抬手挡了挡,然后不着痕迹地看向谷开阳。

谷开阳打了一个激灵,小碎步往前赶,特别自觉地坐上副驾驶位,给小夫妻俩腾出后排的宽敞空间。

“那个……送我到星港国际就行了,谢谢。”

谷开阳给司机报完地址,又从后视镜偷瞄了一眼后座的冷漠夫妻二人组。

两人目视前方,互不搭理,座位中间的距离大概能坐下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。

宾利驶入主路,整整三分钟,车厢内都没发出半点儿声响,谷开阳感觉再这么安静下去,一车四个人可能都会活活憋出病来。

她正酝酿着话题想要打破车内的静默,岑森忽然出声:“谷小姐升职了,恭喜!”

谷开阳遵从本能干笑了两声:“谢谢,谢谢!”之后,顺便商业互吹了一句,“岑总好久不见,今晚很帅。”

季明舒从后视镜里白了她一眼,狗腿!

今夜的夜空被雨水冲洗过,墨黑得分外纯粹。司机将谷开阳送回星港国际,又掉头驶向城北的明水公馆。宾利在高架桥上飞驰,一路上,季明舒和岑森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。

明水公馆第十三栋是季明舒和岑森的婚房,婚后两人也一直住在这儿。

推开门,入目的家具整洁,吊顶灯灯光明亮,玄关处的木质隔断上都没有半点儿灰尘。

岑森扫了一眼,道:“最近没住家里?”虽然在问,但已然是陈述语调。

“对啊,出去找帅哥了。”季明舒靠着墙,双手环抱,声音散漫,有些轻。

岑森目光很静。

季明舒翘起一侧嘴角,脑袋偏了偏,抬头望他,不避不让。

有些人就爱装样,明明她在国内吃根草都有人向他汇报,还明知故问她住没住在家里。两年没见,他也不嫌这样客套的问候多余又可笑。

两人对视数秒,最后还是岑森先移开目光。他一向不喜欢在无意义的话题上多做纠缠,尤其是和他这位脑子被钻石闪到短路的太太争执。

屋子里可能是太久没有人气,开着自动恒温也冷。

岑森边解衣扣边上二楼,季明舒远远看着,踢下高跟鞋,轻哂了一声。

两人虽然夫妻感情一般,但婚后并未分房。二楼主卧宽敞,里头还有一扇门,通往更为宽敞的衣帽间。

季明舒进卧室时,岑森正好推开衣帽间的门——

衣橱四面贴墙,中央是表台和珠宝台,射灯亮起,玻璃柜里一片流光溢彩。

岑森立在衣帽间门口,双手插兜,半晌没动。

季明舒也没往他那边去,就站在卧室的全身镜前解礼服绑带。

岑森忽然喊:“明舒。”

“嗯?”她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。

“收拾一下。”

岑森身体半侧,让出门口大半空间。领带从一边扯下来,扯得领口稍皱,他的眉头也跟着皱了一下。

季明舒这才看见,衣帽间里摆了满地的礼袋、礼盒,根本没地儿下脚。

她有点儿意外,上前拎起靠近门的袋子翻了翻,终于想起来,道:“应该是品牌方送的礼物吧,都这么多了啊……”

岑森去澳洲后,她大多时候都在国外旅行,回平城也是住在市区公寓。

各大品牌登记的地址是明水公馆,她懒得改,礼物就一直往这边寄。

管家阿姨倒是打电话问过她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,她当时在忙别的事,随口说放在衣帽间就好,没承想,就这么堆满了。

“这也太多了,不好意思啊,我收一下。”

季明舒嘴上说着不好意思,但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儿都看不出半分抱歉,更看不出来她有收拾的意思。

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拆开一条披肩,边打量边思索,说:“这条披肩也太厚了,什么时候去南极倒是可以带着,给企鹅披上。”

多年的克制让岑森已经忘记翻白眼,他面无表情,声音从最初极具耐心的温和变得冷而寡淡:“把你的东西收拾下一,我要拿睡衣。”

季明舒动作稍顿,抬头盯了他几秒,忽地一笑,道:“三句话不到就不耐烦了?岑总耐心可真不怎么样。”

她的手落下来,披肩盖住细白的脚踝。下一秒,她又探出脚尖,沿着他的踝关节缓缓往上,停在小腿内侧轻轻摩挲。

像勾引,更像挑衅。

岑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话锋忽转:“你如果连洗澡都等不及的话,可以直说。”

她嘴角笑意迅速消失,转身踢开衣帽间的满地礼物,从衣柜里扯出一套男士睡衣,揉巴成一团扔进岑森怀里,像是扔什么不可回收的垃圾。

岑森接了衣服,倒不急着去洗澡了。

他沉吟片刻,开口问道:“明舒,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?我们谈谈。”

不过眨眼工夫,他又恢复成平静温和的模样。今天他没戴眼镜,不然更像善心大发要拯救后进生的年轻教授。

季明舒嘲弄道:“看不出岑总这么尊重我的意见。”

三天前,季明舒看到赵洋发了一条朋友圈。

那条朋友圈只有四个字——接风洗尘,底下带了一张会所包厢的图,拍的是江彻和舒扬,但昏暗的角落里岑森腕上的铂金表也不小心入了镜。

那支铂金表是岑家长辈送给他俩的新婚礼物。岑森那支的表盘是小王子,她那支是玫瑰花,某品牌的私人订制,说一句全世界独一无二也不为过。

也就是说,他回国至少三天了。

三天,一个电话没打,一条信息没发,径直去了星城和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,根本没把她这个明媒正娶的老婆放在眼里!

听完季明舒一通控诉,岑森终于明白今晚她为何对自己处处挑剔。他想了想,说:“我以为以我们的关系,你对我的行程并没有任何兴趣。不过你有兴趣的话,以后我可以让助理每天给你报备一份。”

谁要你的行程,四海之内我得看着你独立行走会不会迷路?而且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刺耳,还有点儿施舍的感觉?

季明舒整个人都不太好了,指着他鼻子飙脏话的冲动到了极限,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一边在心里默念“不生气,不生气”,一边逼迫自己闭眼冷静。

季明舒天生貌美肤白,参加晚宴底妆也上得轻薄。此刻站在廊灯下,红艳艳的唇抿成一条直线,整张脸显得明艳又清透。

和她认识近二十年,岑森从来看不上她大小姐的作派。但也从不否认,她从小就是明眸皓齿,让人一眼惊艳的美人。

美人总是容易惹人心软,见她气得头顶即将冒烟,岑森破天荒地主动退让了一步:“好了,这次算我不对。”

“算?算什么算,本来就是!”

季明舒刚刚压制下去的火气又被“我懒得和你计较”的“直男式”让步撩了起来。

两人的婚姻本就是双方家庭利益最大化的选择。虽然对他俩来说,结婚对象都不是那么称心如意,但这种家庭出生的小孩,自懂事起便有婚姻难以自主的自觉性,毕竟也没有端起碗吃饭,放下碗就要追求爱情、追求自由、不尽义务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