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牡丹

歇业许久的玉牡丹决定再度亮相,却在登台之前被人倏然绑架。

那位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她的男人救了她,却不知晓她藏在最深处无法提及的秘密。

或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误,又或许博弈之中,谁更深情,谁就是傻瓜……

1

玉牡丹即将再度亮相坊里的消息一经放出,不到傍晚,台下便已座无虚席。

虽然时下流行的是莺啼燕语,但玉牡丹的名号一出,也甭管今儿个谁家场子售了多少张票,反正到了开演的点儿,压根儿没见着几个人。毕竟,人都一窝蜂往玉牡丹这儿扎了。

玉牡丹是谁?

那是坊里的活招牌,一首《牡丹俏》唱红了大江南北,给她递了约请帖子的达官贵人沿着护城河绕两圈都不能数完。前不久她告病养疾,休息了好一阵子。

这是她康复后的第一场演出,意义自然重大。

可连玉牡丹自己都没有料想到,今晚这场演出,她是注定上不了了。

因为,她被绑架了。

2

人是悄无声息出现的,下药的剂量也恰好够她昏迷到囚禁地点。

被蒙上的双眼令她无法视物,刻意掐着嗓子用方言对话的交谈声,在她耳朵里宛若天方夜谭,玉牡丹只能靠着定期送来的水食揣度日子过了多久。

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,但这世界多的是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的事。

好在第二天的傍晚,事情出现了转机。远远传来的骚动声将她从并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,兵刃相接声里,还夹杂着几声谩骂,隐约间,她听到有人在惊呼她的名字。

“阿玉!”

炙热的胸膛连着他跃动的心跳声,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了她。接着,温暖的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。眼前的黑布被他温柔地解开,似是不愿伤到她娇嫩的肌肤。

正值黄昏之际,他慌乱又紧张的神情沿着夕阳映照进来的余光,直直地撞进了玉牡丹眼中。

“对不起,阿玉,我来晚了。”

“覃……覃桉?”双唇翕动,身体先于大脑,她犹豫着念出了这个名字。

那人先是愣了愣,仿佛惊诧于她居然会喊出自己的名字,但随即他笑得更是温柔,道:“是,我在,我来救你了。”

继而,他又说:“你能再喊一次我的名字,实在是太好了。”

玉牡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她缓缓地合上了眼,假装累到不行。她不应当认识覃桉的,她不应该和覃桉有交集的,她不应当见到覃桉就失了神志的。

她是人人艳羡的玉牡丹,只有别人惦记她的份儿,从来没有她去记别人名的时候。

“阿玉,城里现在因为你这事儿乱得很。我已经同坊里说好了,这段日子,你先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。”

玉牡丹闷声点了点头,明明闭上了眼,可眼前总能浮现出他深邃的轮廓,鬓角的那一片血迹,不知是源自他,还是别人。

宅子里的大门一扇扇被推开,覃桉虚扶着玉牡丹,一间间介绍着装潢精致的房间。除了最初相见时的那个拥抱太过孟浪,覃桉将君子一词贯彻得彻彻底底。

“这段日子,就委屈你待在这儿了。”

已经睡醒的玉牡丹环视了四周一圈,摆放讲究的盆景和西洋来的小玩意儿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整个房间,屋子里燃着的那支熏香,光从气味上分辨,便能猜出价值不菲。整间房子,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客卧。

“我住这里……合适吗?”她迟疑地问了句。

往常给玉牡丹捧场的富家公子,除了买买花,送送首饰,也没人会做到这种地步。更何况,覃桉可不是那些靠着祖辈荫庇挥霍的纨绔子弟,作为镇守使的他,功名利禄全是靠自己打下的。

“没什么合不合适的,这是早就给你备好的屋子。”

他将溜到她耳前的一缕发丝撩回她的耳后,语气格外诚恳地说道:“我们不是约好了吗?等我有钱有地位了,为你建一所大房子,然后把你藏在里面。

“什么歌啊,曲啊,折子戏啊,我们都不要管,你就枕在我的膝头,说着今天看到了哪朵好看的花儿,吃到了哪碟好吃的点心。”

他漾满柔情蜜意的眼中,闪烁着祈求的光芒。以往只有旁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,可如今他半跪在玉牡丹面前。

“从前我没有资本,但现在我能做到这些事了。阿玉,留在我身边好不好?”

她别过了脸,似是不忍直接拒绝,沉默了良久,才轻声回了句:“你让我想想……”

但就是这模棱两可的话语,也足以让覃桉脸上迸发出喜悦的光芒。如若不是意识到她刚被救出不久,需要静养,或许激动的他会当即把她抱起来满屋子转。

夜露重重,难得清静。玉牡丹回想起白天里他说的话,心头好一阵激荡,可激荡之后的落寞情绪,令她意识到现在自己所享受的一切,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。

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约定是什么,因为和他定下约定的人,从来不是她。

她是玉牡丹,但她并不是唯一的玉牡丹。

3

玉牡丹在覃家住了下来,享受的却是主人的待遇。

毕恭毕敬的仆人、杂役简直把她当成了女主人,华冠羽衣、玉盘珍馐不要钱似的往她这儿送,一旦她要拒绝,比她年纪大了好几轮的管家就解释道:“这是主子吩咐的,姑娘不要让我们为难吧。”

玉牡丹这才歇了拒绝的意思。

除了把她救回的那次覃桉在宅子里多待了一天,剩下的时间,他简直忙得像是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。偶尔她远远见着他回来,都是风尘仆仆,急赶慢赶地往书房去。

可夜里时不时梦醒,她总能觉察到有人为她盖上了薄毯。

“睡吧。”

覃桉的声音有着奇怪的魔力,仿佛只要在他身边,就可无忧无虑。但玉牡丹不敢掉以轻心,每每等到他走后,她总是要起身查查自己枕头下的那根金钗,究竟还在不在。

她是个杀手,武器必须随手可得。

“阿玉,你在想什么,想得这么入迷?”

她放下手里的调羹,碗里盛着的撒了糖霜的冰粉她只吃了一小口。

“没想什么。”她胡乱扯了个谎,道,“只是觉得整日闷在宅子里,有点儿无聊。”

她的无心之言,被他放到了心上。

日暮时分,他兴致勃勃地敲开了她的房门,手里提着个小篮子,红布衬底,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一拱一拱的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她强压下心中的好奇心,没有去掀开红布。但覃桉主动把篮子递到她面前,牵着她的手,慢慢地去感受生命体的起伏。

“汪!”奶声奶气的狗叫声在她触碰到小京巴毛茸茸躯体的那一刻响起,玉牡丹反射性地想收回手,却被他按住了。

“你别怕,它不会咬人的。”覃桉哄着她,“有我在呢。”

他说话时,离她的耳尖儿极近,话语夹杂着呼吸的气息从她的耳畔堪堪擦过。玉牡丹赶紧抽回了手,生怕再这样下去,自己那张羞红了的脸就会被覃桉觉察到。

她养气的功夫做得还是不够好,情绪总是会不自觉地浮到脸上。

所以当小京巴围着她打转的时候,她总是被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。

“阿玉,这是这么久以来,你第一次笑。”

“是吗?”她蓦地抬头,弯成月牙儿的剪水双瞳有着吹不散的笑意。

“这样很好。”覃桉摸了摸她的头,感叹道,“只要你能笑,那就够了。就算当当周幽王,烽火戏诸侯,我也认了。”

玉牡丹没有好奇地追问,因为她深知,自己知道得越多,就会陷得越深,动起手来,也就越发不忍。

可哪怕她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悲喜,看到园中那一夜之间骤然建好的秋千时,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。

“阿玉,你瞧,这和你昨日说过的秋千,是不是一个样?”

覃桉擦了擦脸上的黄土,衣裳脏得一块儿黑,一块儿黄,傻兮兮地冲她呵呵一笑。腕间绑着的那几根银针凉得发寒,麻痹了她的思绪。

她点了点头,却转过了身,不忍再多看他一眼。

4

覃桉作为镇守使,镇的是一方太平。交往的人鱼龙混杂,但无一例外,都是颇有地位之人。

比如现在,俏生生的小姑娘踹开了她的房门,对着管家质问道:“她就是覃哥哥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吗?”

没等管家回答,烫了个西式卷发的小姑娘径直坐到了玉牡丹对面,一板一眼地说:“这年头讲究民主平等,我也不是看不起你身份卑微。但就连旧时的科举制度都还要比上那么几轮,你说,你有什么能胜过我的?”

玉牡丹手里的点心方才吃了半口,放也不是,咽也不是,光听得那小姑娘的嘴像是上了膛的枪,吧嗒吧嗒说个不停。

“你留过洋,懂西文吗?”

玉牡丹摇头,她连私塾都没上过几年,学的除了杀人,就是唱曲儿。

“那覃哥哥日后万一遇着了洋人,你是帮不上任何忙的!”小姑娘重拾信心,接着问,“那琴棋书画你学了多少,四书五经可是贯通?”

玉牡丹接着摇头。

“那你可有足以为后盾的父兄长辈,可以成为覃哥哥的助力?”

玉牡丹在这一瞬间想起来她亡故的阿姊,垂下了眼眸,继续摇头。

“那既然你处处不如我,为何还要觍着脸留在覃哥哥身边?!”

直击命门的问题,让玉牡丹也怔了怔。

是啊,她完全没必要留在覃桉身边,只要他一死,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。这样子耗着时间,究竟是为了什么?

“或许是因为,覃桉喜欢我?”

心中的疑问趁着大脑发蒙的时节,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,像是自问自答,却让小姑娘蓦地红了脸颊。

“你!你怎么能够大言不惭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!”

“哪儿不知羞了?阿玉说的分明是实话!”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一旁偷听的覃桉朗声大笑,把小姑娘推了出去,道,“三小姐,你还是快点儿死心吧,别在我这棵不开花的铁树上吊死了!”

“我方才只是……只是乱说的。”玉牡丹想要解释,但回过神来,她发现自己其实压根儿没有解释的必要。

因为那个小姑娘说得很对,自己是配不上覃桉的。

“正如她所说的那样,覃桉,我和你不是一路人。”她鼓起勇气抬头,望着他,仿佛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几分赞同来,“我这也不会,那也不会,完完全全配不上……”

她还想再说些什么,却被覃桉的插嘴打断了:“可是我会。”

“你不会的,我会。”他继续安慰道,“我从来不需要去爱慕一个全知全能的人,更何况,这些事,我都能教你。只要你想,阿玉,我都会教你。”

玉牡丹想要尝试着从他说的话里,嗅出一丝谎言的气息,但终究以失败告终。

因为他像是真的把教她这件事放在了心上,用着不知从哪儿淘回来洋文课本,一个字一个词地教着她认。油灯照亮了整个房间,耳鬓厮磨的温声软语让玉牡丹觉得,戏文里所谓的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。

可夜深人静之时,从窗户口砸进来的小石头上绑了张字条,把她从旖旎的幻想中强行唤醒。字条上面的字体她很熟悉,来自班主,也就是她的师父——

“绑架乃覃桉做戏,速杀。”

“噼里啪啦”燃烧着的烛花将字条一点儿一点儿地燃烧殆尽,落在手心的灰烬残有余温,却烫得她手心生疼。

玉牡丹自然不是傻子,她只需要稍稍一点拨,就明白了所谓的绑架不过是覃桉所做的一场戏,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地把她困在宅子里。

为了什么?

为了金屋藏娇,长相厮守。

5

时值九月,酷暑难当。

连小京巴都哼哧哼哧地吐着舌头在院里阴凉处避暑,午后袭来的困意,令她眼皮越发沉重,渐渐地,连睁开都费劲儿起来。

玉牡丹做了一个梦,梦到她回到了以前。

那时,她还不配叫玉牡丹,师父也只把她当个备用品来看待。人手不够时,她还要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,充当小厮丫鬟,给来往的客人端茶送水。

而就是在某次端茶送水时,她遇见了覃桉。

那是一个很老套的相遇情节,急匆匆地赶着去给人换新茶的她,无意间被人撞了一下。手中的那壶茶经这么一撞,悉数洒了出来,溅得满地都是,更别提他的衣摆、裤脚上还留下了茶梗。

覃桉还没发怒,他身边的人便先找起了碴儿。

“你这丫头,是怎么看路的!你也不看看弄脏了这衣服,你赔得起吗?!”

嚣张的语调,一听就是她惹不起的纨绔子弟。

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,“扑通”一声就直接跪了下来,磕头认错的话却哽在喉头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师父常说她的倔脾气总有一天会害了她的命。就像此刻,明明晓得只有乖乖磕头认错才能把这件事“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”,可她就是低不下这个头。

“算了吧,还是个小姑娘,你心里有气,没必要撒到她头上。”清冽的男声化解了她的窘境,他道,“更何况,是你自己撞上去的,冤有头债有主,你应该朝自己撒气。”

“可是覃哥……”

“好了,别闹。”他只用四个字就平复了那人的怨气,纤瘦且指节分明的手,递到了她的面前,“小姑娘,起来吧。”

当她将手覆在他掌心上时,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因染了茶渍而略显发黄的指甲,平白无故就生出一种亵渎感。沿着他的手一路朝上看,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胆子,居然敢和覃桉对视。

“真、真好看……”她傻乎乎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
他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,可正是这几岁的差距令他褪去了青涩,正处青年才俊之时,和戏文里说的宋玉、潘安有得一拼。

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,但转瞬即逝,嘴角一勾,在她肩上拍了拍,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,道:“好看也不能多看,看久了,我会当你看上我了。”

但他也没有过多停留,而是迈着大步,朝外走去,像是着急赶着去办什么事情。

“覃桉,等等我!”那纨绔子弟赶紧跟上去,道,“玉牡丹还没上场,你这就走了?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抢着的位置!”

“覃桉……”

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像是要刻入记忆之中。等到散了场,回到家里,她瞧见阿姊正在忙着卸妆。

纠结了好久,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阿姊说出口,反倒是阿姊打趣起她来:“怎么了?春心萌动了?”

她连忙摆手,道:“才不是,就是遇见了一个好人。”

阿姊笑而不语,惹得她又是好一番夸赞,方才挑起了阿姊的兴趣:“你记得人家姓甚名谁吗?”

她红着脸点了点头,嗫嚅般道出了他的名字。却看到阿姊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一点儿地散去,变得比夜色还深沉。

好一会儿,她才听见阿姊叹了口气,捧起了她的脸,悄声道了句:“抱歉。”

微风徐来,驱散了暑意,带来阵阵凉风。玉牡丹从梦里昏昏沉沉地醒来,揉着惺忪的睡眼,她瞧见覃桉正单手撑着脑袋,拿着蒲扇替她扇着风,嘴角还有着不易觉察的满足笑意。